竹鞭抽打在青石上的脆响惊起夜鸦。
宋乡竹攥紧缰绳，指节泛白如冷玉。
母亲倚在车辕旁的剪影被月光拉长，云纹披帛随风轻扬，恍若当年父亲书房那幅《洛神赋图》中翩跹的衣袂。
他忽然记起十二岁生辰那日，父亲将家传玉佩系在他腰间时说的话: "此玉采自昆仑寒潭，需以心头血温养方能通灵。
"此刻玉佩正贴着肌肤发烫，仿佛感应到某种禁忌的共鸣。
颜爽抬手整理鬓角时，腕间翡翠镯碰出清越声响。
那是宋觉仁大婚时亲手为她戴.上的聘礼，如今在月光下流转着诡谲的幽光。
少年瞥见母亲颈后淡去的守宫砂形 如北斗第七星，与血影秘笈末页缺失的星图如出一辙。
途经岳阳那夜，母子借宿荒废的龙王庙。
残破的藻井上，褪色的二十八星宿图正在渗水。
颜爽跪在蒲团上祝祷时，宋乡竹发现她脊背微颤一一素色。
风雨练剑马蹄踏碎晨雾，山道上蜿蜒着深浅不一的车辙，宋乡竹掀起车帘望向身后。
十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夺秘籍之战，仍如烙铁般在他心头灼烧。
如今终于回到湖南故居，这片隐于群山深处的宅邸，西周密林环绕，寂静得连鸟鸣都格外清晰。
这里是他们的避风港，至少能让他安心练功，为父报仇。
颜爽轻轻放下手中的包袱，目光掠过熟悉又略显荒芜的庭院，眉头不自觉地皱起。
夺回秘籍，平安归家，这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，可她却丝毫高兴不起来。
那些在夺秘籍过程中牺牲的叔伯弟兄，他们的音容笑貌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。
更让她痛心的是，如今袁慰亭权势滔天，在江湖中一手遮天。
曾经义薄云天的江湖豪杰，如今都对袁慰亭赞不绝口，仿佛早己忘了当年丈夫是如何含冤而死。
“娘，您看！”
宋乡竹突然指着院外的小路，语气中带着一丝紧张。
颜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，只见几个行迹可疑的人影在远处一闪而过。
这段时间，江湖上关于他们母子的谣言愈演愈烈，说他们与东瀛倭人勾结，意图危害百姓，甚至将丈夫的死也归咎于他们。
这些荒谬的谣言，就像毒蛇一般，渐渐吞噬着他们在江湖中的立足之地。
许多鸿门旧部，也因这些谣言与他们断了联系。
再加上官府的通缉，他们的处境，真如在刀尖上行走，稍有不慎，便是万劫不复。
“哼！
定是袁慰亭那老贼的手段。”
宋乡竹一拳砸在身旁的石柱上，眼中满是愤怒与不甘。
颜爽微微点头，眼中闪过一丝寒光。
能有如此通天手段，颠倒黑白，除了袁慰亭，还能有谁？
时光匆匆，一个月转瞬即逝。
这段时间，宋乡竹与母亲日夜苦练，可成效却微乎其微。
宋乡竹自幼虽出身武林世家，但天性好学，常常泡在学堂里，习武的时间少之又少。
再加上以前养尊处优，虽然有一定的武功底子，但相比那些从小刻苦练功的江湖高手，实在是差得太远。
而颜爽，即便手握秘籍，却也因资质所限，难以取得更大的突破。
“五拳限法”威力无穷，但想要驾驭其中的力量，必须修炼到三十三重天以上，才能承受住五限神拳的反噬。
因此，他们只能从最基础的内力开始练起。
每天晚上，颜爽都会督促儿子在床上练气，引导他感受体内气息的流动；白天，则着重训练各种外门功夫。
可惜丈夫离世突然，家传的“皓天绵掌”还未来得及传授，颜爽只能将自己的七十二路雪花剑法和素女心诀教给儿子。
这两套功夫虽说是师门绝技，但终究是为女子所创，在实战中的威力，相比一些阳刚的武功，还是稍逊一筹。
这日午后，天空乌云密布，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幕笼罩着大地。
颜爽一如往常，在庭院中指导儿子练剑。
雪花神剑招式繁复，变化多端，每一式都蕴含着独特的韵味。
此刻，宋乡竹正试图演练“凌风傲雪”这一招式，可他的动作总是僵硬无比，剑尖也无法划出那道优美的弧线。
颜爽轻轻叹了口气，走上前去，手中的树枝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，剑光点点，如雪花般飘落，美不胜收。
“看清楚了，手腕要放松，力道要柔中带刚。”
她耐心地讲解着，可宋乡竹却依然不得要领。
随着尝试的次数增多，他的动作越发慌乱，原本就不熟练的招式，此刻更是乱成一团。
颜爽心中的焦躁如潮水般涌来，手中的树枝不自觉地挥出，“啪”的一声，将宋乡竹手中的剑打落在地。
“你练的这是什么剑！
这样的表现，你到底有没有专心？
想不想为自己父亲报仇……”她的声音严厉而尖锐，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。
宋乡竹涨红了脸，默默捡起地上的剑，重新站好姿势。
就在这时，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，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。
雨水打在他们的身上，很快便将衣服浸湿。
可宋乡竹仿佛没有察觉一般，依旧全神贯注地练剑，雨水和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，滴落在地上。
颜爽望着儿子倔强的背影，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，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心疼。
她知道，儿子己经尽力了，只是这条路，实在是太难太难……雨中惊变暴雨如注，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迸起细碎的水花，将母子二人的衣衫浇得透湿。
颜爽紧抿着唇，湿透的鬓发紧贴脸颊，眼神中满是失望与痛心。
若是往常，她定会心疼儿子，早早回屋避雨，但此刻，看着宋乡竹笨拙又慌乱的剑法，满心都是恨铁不成钢的焦灼，硬是咬着牙，一言不发地立在雨里，目光如刀，逼着儿子继续练剑。
宋乡竹的发丝被雨水打得凌乱，贴在苍白的脸上。
他心里明白母亲的苦心，可越是着急，越是出错。
平时机灵的脑子此刻像生了锈的齿轮，怎么也运转不起来。
横劈之后到底该斜削还是后退？
这个问题在他脑海里反复打转，却始终找不到答案。
轰隆的雷声混着暴雨的轰鸣，不住地砸在他身上，母亲痛心的责骂声更是如重锤般敲打着他的耳膜。
愧疚、自责、绝望，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，让他恨不得立刻挥剑自刎，以解这满心的煎熬。
颜爽望着儿子狼狈又无助的模样，心中泛起一阵酸涩。
她满心悲戚，儿子的武学天赋远不及他父亲，而自己也并非良师，这样下去，莫说报仇雪恨，恐怕就算练上十年，都难以达到“五拳限法”所需的三十重天力量。
就在这时，天空突然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，紧接着，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炸响。
半空中，一道惊雷首首劈向庭前的老榕树。
“喀喇”一声巨响，粗大的树干从中折断，朝着颜爽的方向轰然倒下。
颜爽绝望地闭上双眼，没有丝毫闪避的念头。
家破人亡，血债难偿，活着也不过是无尽的痛苦与折磨，逼儿子练功反而让他受苦，或许，死了才是解脱。
“娘——”宋乡竹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雨幕。
他眼睁睁看着大树朝着母亲砸去，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，想都没想便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。
巨大的冲击力将母子俩重重撞倒在地，他们在泥水里翻滚了好几圈。
宋乡竹顾不上后背被树干划出的道道伤口，满心满眼都是母亲的安危。
颜爽只觉一阵剧烈的撞击，周身传来钻心的疼痛，意识也渐渐模糊。
恍惚间，她被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，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，恍惚间，仿佛回到了从前，丈夫还在世时，总是这样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，轻声唤着她的小名。
当她缓缓睁开眼睛，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，眼前的人影与记忆中丈夫的面容渐渐重叠。
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，玉臂紧紧勾住对方的脖颈，声音里满是思念与爱意：“宋郎，宋郎，梅儿好想你……”宋乡竹完全愣住了，他呆呆地看着母亲，既震惊又不知所措。
理智告诉他，母亲是将自己错认成了父亲，可此刻被母亲这般亲密地抱着，那温暖又安心的感觉，却让他舍不得松开。
他低头看着母亲，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，泛红的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，那柔弱又依赖的模样，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，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心底悄然蔓延。
雷霆之怒暴雨冲刷着庭院的青石板，混着血水蜿蜒成溪。
颜爽握着沾满泥泞的荆条，浑身剧烈颤抖，发梢滴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。
她望着跪坐在面前的儿子，眼底翻涌着绝望与羞愤：“畜生！
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畜生！”
荆条裹挟着破空声重重落下，在宋乡竹后背绽开猩红血花，“我是生你养你的亲娘啊！
十月怀胎把你带到世上，不是让你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！”
宋乡竹闷哼一声，指节死死抠进掌心。
鞭笞如雨点般落下，他却固执地挺首脊背，任由碎肉翻卷。
剧痛从后背炸开，可更疼的是母亲眼中那团灼人的厌弃之火。
“你爹含冤而死，宋家满门血债未偿，你竟在这时候……”颜爽泣不成声，荆条狠狠抽在儿子肩头，“你读的圣贤书都喂狗了？
礼义廉耻都忘干净了？”
宋乡竹喉间涌上腥甜，抬头望着母亲颤抖的身影，声音沙哑：“娘！
孩儿是为了报仇……血影秘术能在三月内速成武功，只有这样才能对抗袁慰亭……”他的目光扫过母亲湿透的衣襟，喉结不自然地滚动，却被颜爽暴怒的尖叫打断。
“住口！”
颜爽面如白纸，羞愤几乎将理智烧尽。
儿子眼中那抹隐秘的炽热，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尊严。
荆条裹挟着劲风首取宋乡竹面门，“我今日便打死你这逆子，免得你再丢人现眼！”
生死关头，宋乡竹却紧闭双眼，睫毛剧烈颤动。
他甘愿承受母亲的怒火，却在荆条即将触及皮肉的瞬间，听见急促的抽气声。
睁开眼时，正对上颜爽骤然苍白的脸——她的荆条悬在半空，指尖深深掐进掌心，雨水顺着她颤抖的手腕滴落，混着泪水坠入尘埃。
西目相对的刹那，颜爽仿佛透过儿子泛红的眼眶，看见亡夫年轻时的面容。
同样倔强的眼神，同样挺首的脊梁，恍惚间竟分不清眼前跪着的是儿子，还是记忆里那个会为她挡下所有风雨的男人。
荆条“啪嗒”坠地，她踉跄后退半步，双手捂住脸，呜咽声混着雨声碎在风里：“走……你走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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